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陇东塬上的牛
2024-10-29 11:32:00  来源:检察日报

  平凉地处甘肃东部陇东高原,素有“旱码头”和“陇东粮仓”的美称。其实,这里的人们并不太看重这些美称,却对一生默默耕耘的牛以敬畏和偏爱。

  陇东塬上的牛,体大强健,不选择环境的好劣,只需添喂几把干草就嚼得有滋有味,浑厚的力耗尽在黄土地的山沟峁梁,所以人们在庆祝丰收的喜悦时不忘给牛添几碗黄豆、玉米、油渣。千百年来,牛和人和睦相处,人的行为和性格不同程度地烙下了牛的影子——不遗余力、吃苦耐劳、默默无闻。生活在这块黄土地上的人也许是经历了与牛同样的命运、坎坷、风雨,也就烙下了牛的忍辱负重的性格,默默地拉起永远属于自己的那架沉重的犁……

  1.

  老张名尚义,土生土长的平凉人,五十有余。他是检察院恢复重建后最早进入检察院的干部之一。那时他的家还在农村,上下班骑自行车要赶30多里山路,不管是风天、雨天、雪天……他待人和气,又不摆架子,人们送他一个雅号——“陇东塬上的牛”。

  我初进检察院是1985年,在经济检察科,整日忙于外调取证,很少在机关,也就无缘与老张有过多的接触。他在刑事检察科工作,是助理检察员。当时批捕、起诉还未分家,不但要提审被告人,还要作必要的补充侦查,遇到重大恶性案件还得协助公安人员出现场。审查批捕的工作量很大,厚厚的案卷得一页一页地作笔录,然后又要形成诸多的法律文书,此外,还要承担出庭支持公诉的任务。他留给我的第一印象,就是整日忙碌的身影。

  我对刑事检察很好奇,便时常去法庭看他出庭支持公诉,目睹了他在公诉席上的稳重、老练。我在经济检察科三年,发现他每年都是先进工作者。

  1989年,批捕、起诉分家,我和老张一起被调整到起诉科,三年后又分在同一个办案组。我虽然在检察院不算是个新兵,但在老张眼里还显得稚嫩,我为能和老张一起工作感到庆幸。老张到起诉科后被提升为检察员,也被科里的同志推举为党小组组长。在我们眼里,那大小也是个“官”了,但是他从不自傲,办理案件总走在前面,挑复杂疑难的案件办。有一次,我看到他的一摞学习笔记,惊讶地说:“老张,你不得了啊,学习那么认真!”老张说:“没办法,文化程度低,不能和你们这些有文凭的同志比,笨鸟先飞,不然就落后了。”很平常的一句话,却道出了他朴实的个性。

  作为一名党小组组长,他对科里的政治学习抓得很紧,其态度之认真有时让大家难以接受。两个小时的学习时间,他总是占得满满的,念文件,读报纸,一丝不苟。发现别人有小动作,思想上有波动,他就随时提醒你,常常让你下不来台。其实,乐于助人的老张也有许多困难,工资低、孩子多、爱人没有工作、子女没有安排,家里时常陷入经济拮据的困境。这些,并没有影响他对工作的热情和信念。他有一句口头禅:“人嘛,都要知足,不能站在这个山头看那个山头,经常看就花了眼。”

  在他任党小组组长的七年时间里,起诉科党小组年年是院里的优秀党小组。

  2.

  平凉多山地,出门是山、坡、沟、梁、峁、台,询问证人、补充侦查,费时费力,骑自行车常常不是人骑车,而是车骑人。记得他主办的一起抢劫案,为调查核实证据,我们很早就赶到了草峰镇,询问完证人已是下午6点多钟,我想该回家了——我的一位朋友吩咐我到车站接站,此刻的我心急火燎。晚上8点多了,老张又到几户农家了解案情,近乎是拉家常似的促膝谈心,而我插不上嘴,坐在一旁静静地等候着。老张办案就这么个劲儿,案件头头尾尾都要数落得清清楚楚。他跟我说:“办案子主要是抓证据,排除证据之间的矛盾,否则到了庭上我们就哑巴吃黄连了。”

  1994年冬季,因一起伤害案我们赶到了大秦乡补充侦查。在看守所,被告人喊冤,道出了仍有两名犯罪嫌疑人逍遥法外,但要惩治这两名犯罪嫌疑人困难重重——此前,公安机关经过大量走访,未取得任何有价值的证据,而检察机关的补充侦查究竟能起多大作用,不得而知。在大秦乡,我和老张在派出所民警的配合下,对这起案件的参与人一一“过筛子”。

  塬上风大,穿着大衣仍冻得瑟瑟发抖。老张说:“你这年轻人怎么就不挨冻?”我说:“我当兵那阵儿留下了关节炎,早就不挨冻了。”说完我即刻后悔了。老张也当过兵,身上留下的伤病比我重。

  一整天下来,我们没喝一口水,没吃一口干粮,尽管社长准备了饭,但社长与案件被告人、被害人、证人均有亲戚关系,而全社的人都同属一个很大的家族,为此,我们只能挨饿了。老张说:“小张,今天没什么结果,明天还得来。”第二天,我们采取隔离讯问的方法,排除各方面的干扰,终于挖出了企图逃避法律追究的犯罪嫌疑人。

  也就在这一年,老张光荣地当选为平凉市劳动模范,胸佩大红花。

  下乡调查取证,交通不便,一会爬山,一会下坡,一会蹚河,遇到下雨天就淋成落汤鸡。有一年春季,我与老张到草峰乡大盘村询问一位被害人,没到村子就遇上了暴雨。我们开始跑。我跑出了很远,没见老张跟上来。我又往回跑,见老张蹲在地上,双手按住肚子。我问:“老张,你咋了?肚子疼?”老张伸手拉住我:“老毛病又犯了,肚子疼得厉害,咱们找个地方躲雨吧。”穿过浓浓的雨幕,我们找到了放羊人躲雨的土窑洞,洞内凌乱地堆放着些许杂草。太好了,这下可以暖和一阵子了!老张躺在草铺上,点上一支“圣地”烟,津津有味地吸了几口,肚子也不疼了。

  被害人的家在一个地桩子下的窑洞里,窑洞被烟熏得漆黑。询问完被害人,我们准备离去时,被害人用布袋子装了十几个鸡蛋硬要送给老张,老张双手推了回去,说:“我是从农村出来的,知道你们生活不宽裕,还是你们自己留着吃吧。”

  又一个夏天,我与老张翻山越岭,来到一个叫鸭儿沟的村子,崖畔上的农民正在种地。我找了好几个人想打听证人的住处,均被拒绝。老张掏出烟递给村民,蹲下身子和他们闲聊,不知不觉中,老张就打听到我们要找的证人。事后老张对我说:“你说话不能硬邦邦的,要和颜悦色。”

  3.

  平凉地处陕甘宁交界处,流动人口多,形形色色的犯罪时有发生,尤其是贩毒、拐卖人口、抢劫等,严重影响社会治安。刑检部门通常要加班加点才能与公安机关保持相同的工作节奏。尤其是晚上加班,没有夜餐,更没有加班费,肚子饿了也没有地方去买吃的。每当这时,老张就宣布:“到我家吃酸汤面吧,管你们饱。”大家一听就雀跃起来,一起涌到老张家。

  老张家的生活并不富裕,但他时常把笑容挂在脸上,总是乐呵呵地与我们这等晚辈闲聊,无拘无束。他家的酸汤面很地道,想吃的人,他来者不拒。老张常说:“我是农村人,不管走到哪里,农村人的本色不能丢。”人们称老张就像黄土塬上的牛,勤劳耕耘,默默奉献,一步一个脚印。

  平凉市脱贫攻坚战拉开序幕的那年春天,老张被市委指派到康庄乡偏僻的穆家村搞扶贫,主要任务是解决当地群众的饮水问题。老张这一去就是半年,直到圆满完成任务才回到单位。院领导曾去过几次穆家村,回来都说老张干得很好,成绩很大,大部分村民用上了水井。

  老张是3月去的穆家村,匆匆办理完手中的案件就进山了。他与我们分别了好长一段时间。9月,他风尘仆仆地回来了,大家都围着他问这问那。他说:“没啥,总算完成了任务。”时隔不久,穆家村的村民送来一面锦旗,我们才知道老张负责的雨水集流工程提前完成了任务,并被评为样板工程。

  有一天,老张的妻子突然来到科里称,老张不行了,站不起来了。大家都很惊慌,纷纷赶往医院。肝腹水,晚期。我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呆了,不敢相信这是真的。在医院看到老张隆起的小腹、浮肿的腿,我们心中不忍。我们都问:“老张,你为什么有病瞒着大家?为什么不早点治病?为什么要去搞扶贫?”老张强笑着说:“我没什么大病,不过是感觉腹部痛,吃点胃药就能顶一阵子。再说我已经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,再也干不了几年了,应该多干一点……”我们无言以对,热泪在眼眶里打转。老张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,也掉下了泪水……

  老张出院了,出乎意料地出院了。大家劝他休息,他不肯。他早早地来到办公室,提开水,打扫卫生,耐心接听一个一个举报电话,认真接待一个一个来访者……

  不久,老张又一次住进了医院。他的病况很糟,住院也在意料之中。住院前他的精神状态就很差,上楼梯得用很长的一段时间,有时脚踏不上楼梯的台阶,手扶着楼梯扶手吃力地往上爬。大家看到他的脸消瘦得厉害,眼窝也深陷了下去,尤其是肚皮隆起好大,把已是很宽大的检察服撑得滚圆。

  很多同志到了医院,想见一见老张,说几句宽心的话,但此时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,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消除老张身上的病痛,消除他日渐绝望的悲哀……大家都默立在老张的床前。也许是老张看出了大家欲说无话的境地,吃力地想从床上坐起来,但他探了探身,没能坐起来。守在老张身边的两个同志帮他加高了枕头,轻轻扶着他靠在床头边。大家此刻才发现,老张花白的头发长而凌乱。一位同志说:“老张,你该理一下发。”老张强露出一丝笑容说:“这不,昨天刚准备理发,谁知催命鬼来得急,就把我带到医院里来了。”大家的心情又一次沉重了起来。检察长说,平时大家都很忙,对干警,对老同志关心不够,当真正发现病重时才感到愧对大家。老张说:“不不不,又连累大家来看望我,恐怕这一辈子也还不清了。”

  女同志剥了香蕉给老张吃,老张只吃了半根就放下了,说:“你们都回吧,工作这么忙……”我们再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话来安慰老张,加之几乎快要冰冻的氛围,大家揣着一颗沉重的心,惴惴不安地离开了医院。

  4.

  老张的妻子在科里向我们哭诉了这样一件事:“他从乡下回来,脱了鞋对我说,你怎么搞的,纳的鞋越来越小,老夹我的脚,以后把鞋做大点。临走时他换了一双球鞋。一个多月他回来后还是说鞋太小,老夹脚。我就奇怪了,难道是脚长了?我不信,就看他的脚,哪是我纳的鞋不合他的脚,是他的脚肿了,可他自己一点也不知道。他是糊涂人啊,就是不吭一声。”这话真让我们揪心。

  老张的妻子说,他从不把他的命当成命,他心里只有他的工作。

  今年4月26日,我驱车来到穆家村,亲眼目睹了这里已在使用的一孔孔水窖。我走访了十几户村民,看见他们正在用窖水洗麦子,浇果园,饮牲畜。当问起老张在这里工作的情况时,村民说:“老张是个大好人,啥条件都不讲,自己从沟里担水吃,帮助我们搞地膜覆盖玉米,坑种洋芋。挖水窖许多人不理解,老张就大讲水窖的好处,挨家挨户动员,还亲自动手挖坑,搅拌混凝土……”

  村民们知道老张患肝硬化仍在医院里,就问:“老张病了,不知好了没有?他全是为了我们才累病的呀。”村民马瑞民说:“我用上了老张帮我修建的水窖,果园能浇上水,等果子熟了让他来尝尝鲜。”

  我们整理好老张的事迹还没来得及打印寄发,他就于5月8日悄然离开了我们,而我知道老张去世的消息已是5月9日。恰好这天下起了夏雨,这也是平凉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雨。我望着蒙蒙雨幕,心里忍不住想,这雨水可是为老张而流……

  编辑:石艳